张平与他的作品 


8月18日,首都影院首映《生死抉择》。小说《抉择》作者张平置身影院,这是他第5次看片。5次,张平一个目的,“看观众在哪里笑、哭、切齿、鼓掌”。该日一幕,张平对记者念叨他的感动:电影映毕,主持人问还有谁发言?一中年妇女举手,“我就一句话”,她说。她对片中饰演腐败分子的保护伞、省委副书记严阵的演员道:“我恨不得掐死你!”张平血冲头顶。

第3次在太原看片,张平身边一老者小声啜泣,当主角说“我宁可毁了自己,不能让腐败分子毁了我们的党我们的国家”时,老者哭声惹人回眸。散场,张平得知老者是三八式干部,一辈子清白做人。面对国家蛀虫,痛心无奈。他对张平哽咽:“我难受,难受哇!”张平亦悲。

8月12日,广东紫金县委副书记黄作霖看了影片后的抉择是:拆除豪华祖坟。“一天不拆,包袱就一天卸不下来,拆了才宁静。”张平开怀。

8月18日,张平眺望京城夜色,感慨:“写了这么多年反腐作品,震撼的几乎都是老百姓。”曾有几多百姓对张直谏:“你写的东西让我们看没有用,我们又不腐败,你的东西要让当官的看。”张平转身:“这回能让黄作霖及黄作霖的夫人改邪归正,我也不枉担个写政治小说、问题小说、法制小说的作家名声。”

一个有良知的作家,首先想到的是责任,其次才可能是别的什么。———张平

“只要作家既不回避矛盾又固守良知,其作品必然涉足反腐题材”

曾有多少人问张平,为什么笔下选择的都是政法题材、反腐题材?张平便对无数人重复说了无数遍的话:“选择这样的题材,并不是我在寻找中的选择,而是生活处处充满了这样的题材。只要你直面社会,法制问题、腐败问题、党风问题、干群关系问题等矛盾回避不掉。只要作家既不回避矛盾又固守良知,其作品必然涉足。”

1998年,张平路遇当了十几年民办教师的小学同学。他问张平,你们当作家的在报纸上讨论作家是否要有理想、良知;文学创作是否要有责任感、使命感,这就如同讨论学生要不要上学,农民该不该种地一样,荒谬至极。他建议张平到下面走走。看看煤窑、铁矿、车间里的打工仔,得了癌症只吃去痛片,没钱住医院的文化人习惯称呼的父老乡亲;坐坐硬座火车;挤挤时遭抢劫的长途客车;看看下岗工人家的饭桌……

张平无话。

实际上,在山西运城乡下长大的张平熟稔农民生活,能体会农民苦情自吞、冤情难诉的苦衷。为什么当汾西县委书记刘郁瑞在同多位作家聊了汾西奇闻种种之后,只有张平对刘表示:“正月里,我跟你访贫问苦去。”采访中,张平看刘:“共产党中没有麻木的党员。”走村串户半个月,15天寒中问暖,奠定了张平至今与平民之间保持的热度。

张平采访了有30年冤情的原会计陈培基。基层干部诬陷陈贪污200元,陈告状30年,70岁时昭雪。他上告1500多次,40次被收容,8次被拘审,上访材料1米厚。他对张平说:“我只一个恳求,请你把我要说的话听完。这么多年,没有一个人听我说完。”张平听了两天一夜,留下17盘录音带。叙述中,陈头痛发作,吃药,迷糊一会儿,再讲。陈培基满意,张平成了惟一听他完整倾诉的倾听者。陈培基松了口气,说:“我就是要找到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还我清白。”告状30年,一届一届领导班子被陈缠住听冤情,领导听烦了,让留下材料走人,他恨他骂,他得罪的是一张各种利益关系织就的人事网。一介草民破网,何其难!但为了自己的名誉权,他以鱼死网破的力量告状30年,张平称陈培基英雄,给陈昭雪的刘郁瑞亦是英雄,两位英雄震撼张平。

1993年6月,叙述英雄的纪实文学《天网》问世。遗憾的是,陈培基因体衰过世,最终没能看到他说了两天一夜的《天网》。同年7月,张平成被告。8原告状告张平侵害名誉权,要求赔偿10万元。原告称:“我们只要把张平推到被告席上就是胜利。”描述英雄的张平陷入孤独中。“总说我是老百姓的代言人,老百姓在哪儿呢?”使张平心情慢慢平和下来的是老百姓。5农民带全村集资的500元进京声援张平,问:“咱们的官司咋样了?”“咱们”两字,让张平心头滚热。还有媒体带有倾向性的文字。张平置身十面埋伏和热血赤胆之间,潜心磨剑写《抉择》。

“我爱人就是我观察社会的一个窗口”

张平怎样长期保持与平民接触的激情?通过怎样的渠道创作政法题材?张平说有两条线,他全家,他妻子的整个家族都在农村,他和他们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。他们是生活在中国最底层的人,他们的苦乐有代表性。“我爱人就是我观察社会的一个窗口。”另一窗口,上访、告状、有冤情的时常敲窗,找“会写书还能办案”的张平。有人唤他“青天”。张平顶着“青天”的名,拿出纸笔。张平妻子张德芳热情待客。张德芳,张平套用俗话称她是自己“宁静的港湾”。

张平自小随右派父亲下放农村,到他找对象时,介绍给右派子女张平的对象几乎都有点心理或生理上的残疾。张德芳正常,慕张平有文化,1978年成婚。张平对妻没嫌他成份心怀感激。今天,生存压力逼人步步登高,喘息不得。张平目睹周围高学历家庭,妻子唠叨丈夫评职称、升官、挣钱和为给孩子最好的教育满城学琴习画,张德芳没有这些事。张平说妻:安静、纯净、善良、节俭。对所谓高品质的生活,妻没要求,因此他没压力,精神舒坦踏实。他们感情看似平常,但在张平打官司的两年内,张德芳决绝地站在丈夫一边,认定“跟我丈夫作对的人不是好人”。一切事,张德芳尽己所能,兵来将挡,水来土淹。深陷十面埋伏的张平得以一心写作。他把家看作稳固的大后方。“在前方冲冲杀杀的我,就需要这样的后方。”闲时,张德芳看看丈夫的短篇,遇她感觉生疏的话,就说:“这样的话,农村人不这样说。”张平谢妻。告状者上门,张德芳倒水做饭给路费,陪冤屈者流泪愤怒出主意,如同己事一般。

现张平父母姐妹还在运城乡下,他们养鸡养鸭耕田种菜。对在都市生活的张平,惟一嘱托“别打官司就好”。

“看到社会的不平和非正义,你能气愤得发抖吗———这比文学更重要”

1997年,《抉择》出版,十几万册的发行量呐喊着民心民声———反腐倡廉。小说在张平“赌着口气”的情况下完成了。在晋鲁豫采访十几个工厂后,张平“气冲霄汉”。

一连年亏损的工厂,招待费几十万。厂领导子女上贵族学校,住房宽敞,装修豪华。

贷款上亿的工厂,没见更新设备,三产人员脑满肠肥,工人向张平反映,三产人员与工厂大小领导的沾亲带故。

B厂说是要技术改造,更新设备,把旧机器卖给A地,A地粉刷一新后又当新机器卖给B厂。

库房过磅员、财会、买卖双方沆瀣一气,拉钢材车辆在厂里转圈,谎说进了10车钢材,无人验收。

不买本地1400元1吨的优质棉花,而去广西购买18000元1吨的劣质棉花。

副厂长下岗,厂领导给10万元做生意。

某厂长对张平发牢骚,现在的企业没办法,根本是体制问题。张平问体制怎么改才好?厂长直言不讳,“私有化”。由此,国有财产流失合法化了。 123 “穷庙富方丈”,气赌在张平胸口。“看到社会上的不平和非正义,你能气愤得发抖吗?———这比文学更重要”。刘心武在西北师范大学的讲演,座下张平记忆至今。

而另一方,工人爱厂护厂的痴情给张平强烈对比。某纺织厂在停产一段时日后,机器重新响起时,工人欢呼流泪,说:“它响的时候觉得吵,不响了,觉得闷,而且效益不好了,还是爱听吵的声音。”一肝癌晚期工人放弃了治疗,疼痛难耐时,手叩床边砖头减痛,张平见到的红砖只剩三分之一。病人手顶肝部,对张平寄予希望:“可不能把腐败分子放过去,你看看,他们把好好的厂子‘吃瘦’了。”张平的名声为他采访提供了方便,工人知他是为民请命的作家,一方积极提供线索,一方保他安全。在一场私下组织的六七十人的座谈会后,痕迹无留。

国家、人民、亲情、私利,人在网中,如何抉择?张平画出了李高成,一张宁可毁己,不能误国的真正的共产党员生动的脸。

大多数人关心的焦点热点即是他笔之所及

文学圈内人评说张平“写作方式很笨很累”。针对此说,张平一笑,无话。针对作家要积累生活、积淀生活创作说,张平有话:“不下去深入生活,你积累什么?老工人、老农民对我说的话,是他们一辈子的积淀,他们借了我的笔,我借了他们的积淀,两方便利。”

面对眼下辉煌,张平冷静分析:“我只是占了一个别人还没占领或不屑于占领的山头,占了个便宜而已。写政法题材,危险系数大,容易让人对号入座,告你侵害名誉权,搅和得你身心疲惫。但和工农期待相比,我认了。”

你关注老百姓,老百姓就会关注你。你的眼睛盯着国外,国内受众怎会盯着你?你的眼睛盯在专家身上,受众怎会盯住你?你要把作品留给下世纪,这个世纪的人只有忽略你,你只抒写杯水风波,咀嚼一己痛痒,那关乎旁人什么事。作家放弃了对社会对政治的关注,就是放弃了对人民利益和自身利益的关注。这是张平在后记中说的话。

张平的写作抉择是:大多数人关心的焦点热点即是他笔之所及。由此判断,张平身份介乎作家、记者之间,张平默认。这种抉择,追根溯源,有张平别无选择的生活背景,亦有他成人后的主动选择,巴尔扎克、托尔斯泰、雨果、鲁迅,张平最是敬爱。马锋、西戎、赵树理,晋地作家关注现实的传统,对张平潜移默化。马锋、西戎曾预言张平:是个好苗子。故把大学毕业的他留在了临汾地区文联。从此,现实生活攀援上张平的笔。

对现今中国文坛拿来西方的后现代派、结构主义、解构主义写作方法说中国人的事,依张平看,是跟中国文学开的大玩笑。“中国从来就没有什么后现代、结构、解构的土壤”。今日中国绝大多数土地上种的是麦子,不是观赏花草。借鲁迅一言比喻张平写作方式的抉择:“捡煤渣的老太婆绝不会种兰花。”张平希望更多的作家登上反腐山头。登高了望之后,潜入底层,浮上来的文字才会是匕首是投枪。

在叙述了险象环生的黑暗涡流后,总拖一条光明的尾巴,此乃张平创作特色。张平用意,“让受伤的心灵得到抚慰,让身陷困境的人看到希望”。这就像他到过的一贫如洗的拦腰子村,家家装饰品,是供于案几上方的各种瓶子里的各色染料水———红蓝黄绿紫,“这就是平民的五彩梦,平民的希望”。一告状平民为感激张平给他带来的希望,带唐三彩从乡下进城,送马谢恩。待坐过牛车火车汽车三轮车之后,叩开张家门,张平打开包装,马腿挤断了。张平把断腿马摆在书房,为民明志。

■文/李彦春■摄影/赵轶昕


《北京青年报》2000年08月25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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搞腐败人的胆子比你想象的大得多

·沙林·

两年前的一天,山西作家张平和大导演谢铁骊接到一个恐怖电话,要叫他们吃 枪子。这是第二十几个这样的电话了。谢只得动用全国人大代表的名义叫太原警察

荷枪实弹保护电影《天网》拍摄现场。

张平采写《天网》时,曾多次问主人公、敢于反腐的县委书记刘郁瑞,这么写 他的那些同事和属下他们会不会找麻烦?刘郁瑞说:他们敢!量他们还没那么大胆

子!要是他们敢,就把他们老底子一个一个兜出来,哪一个判他十年二十年都绰绰 有余。刘似乎看穿了他的同事下属。然而事实恰恰相反,他们威胁恐吓从没断过,

而且刘郁瑞的县委书记刚一被免,他们就立刻组织了241名县市级干部把张平告 到了丰台法院。这大出张平意料:“他们真敢干,真敢说,胆子比你想象的要大得

多。比如在法庭上有一个副检察长居然振振有词质问:‘我儿子只强奸两三次,你 怎么就说八九次?而且不是在我的办公室而是我老婆的办公室。这纯粹是对我一家

人的诬蔑。’”

张平沉不住气了,他告我那个晚上一分钟也没睡。他觉得特别孤独,群众这时 在哪儿?没有一个说句安慰话。法院的人也私下说你肯定要输,再怎么也不能侮辱

人格……

“我的情绪是怎么找回来的,是群众,是新闻记者。所有报纸一边倒支持我。

“晚上,我一个人在北京一个小饭馆吃饭,一个女老板看了我半天,问我是不 是被告的作家张平。我说是。她一会儿端了两盘菜,说你这个作家我认定了。以后

你就在我这儿吃饭,一分钱不要。

“临汾地区有5个老农民来到北京看我,他们的黑衣服上满是汗渍,一见我就 问,咱的官司输了赢了?他们拉我到一个饭馆,要了好几碗过油肉,他们认为天底

下最好吃的就是过油肉。一个老农从衣服深处掏出一个小包,里面包着全村人捐的 2元、5元……共500块钱。”

全国各地声援张平的信,1500人以上签名的有4封,500多人签名的有

12封。

官司正打时,《天网》电影开拍,谢铁骊说他不管什么官司不官司,这是他作 为一个导演的权利。拍摄现场附近的农民自发当演员,说张平写得太好了,写的就

是他们村,他们村的支书就这么坏……

回想写作初衷,张平对记者说,在全国许多地方,无职无权的老百姓太苦了, 因而想为他们说说话。而最终促使他下决心写《天网》的是一个老人。这个老人因

为200元钱被打成反革命。从50年代到90年代上访了1500多次,被收容 了几十次。一次次“拦轿”告状,一次次被抓被打被收容。当官的特别反感他,说

这个人特别坏。张平却像发现了一个宝藏,跟他谈了两天两夜,谈的过程中老人不 停地吃止痛片。30多年来从来没有人听他这样倾诉过,因而他对张平充满了感激

。有一次他跑了整整一夜,困了就睡在路边麦垛里,就是为了给张平送几个粽子。

过了几年,张平重访故地,打听老人,得知已经去世两年了。“我特别难受, 哭了好长时间。这老先生把30多年40多本日记给我,那么信任我,而我瞻前顾

后,没有写出来。”

回想这一切,张平当被告的惶惑很快平静下来。心想输了也没什么。

◆千奇百怪掠夺国有资产的手法

《法撼汾西》和《天网》是写农民的。张平原以为天底下只有农民苦,而工人 因为剪刀差,应该比农民强多了。后来发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,工人一旦穷,没有

土地、没有粮食,比农民还苦。

写完《天网》后,他采访到这样一个惨烈的故事:山西某山区一个转业军人被 推选为护林员。这是个能发财的岗位,以前的护林员与恶霸沆瀣一气,盗伐国家林

木。而转业军人恪守职责,严禁乱砍乱伐,断了当地恶霸的财路。当地的“四虎” 纠集一帮地痞把他暴打一顿,下手很狠,他肠子都流出来了,没人管他,没人送他

去医院,干部也都不见踪影。转业军人在老山前线负过伤,是爬着回来的,这次他 又爬向深山,把老式步枪取出来,又爬回村里,把那四虎射杀三个。他后来也因伤

重而死。

“我把这件事情写成小说,叫《凶犯》,导演于本正看了非常冲动,想拍成电 影,建议我把背景改到工厂,‘工人小偷小摸,郊区的农民哄抢工厂,与工人发生

跌宕起伏的故事’。

“我和导演采访了山西几十个工厂,发觉根本不是那么回事。什么管理、市场 、资金、经营策略、农民骚扰等,都不是根本,最大的事是腐败。

“一个个工厂迅速完蛋,全都与少数领导者大肆侵吞国有资产有关。而工人们

很可怜,越是被糟蹋的不成样的工厂的工人,越是自觉保护工厂的财产。这跟我们 原来想象的完全不一样。他们自发站在厂门口,检查路人偷没偷东西,他们知道自

己什么都没有,工厂再破,也是他们的活路和依靠。他们也知道腐败在发生,但他 们没办法。

“工人们看到导演作家来了热情得不得了。说你们怎么现在才下来?谁知我们

的苦?

“我没想到工人这么苦,原来的三线工厂×××厂,工人大批下岗没人管,工 程师在外面捡菜叶,有些工人自杀,要用自己的死引起上面的重视,以期能拯救更

多的兄弟姐妹、亲人家属;在《抉择》原型的一个大纺织厂里,工人们包括一位老 红军都没法拿到应得的,工人们有病只能捱着。一个工人得了肝癌,筹到去医院看

病的巨额数字的医药费对他来说是上天揽月,他只能躺在小平房里吃止痛片。疼的 时候趴在床上,用手抠墙,一块墙砖就这样被抠去了三分之二。”这个细节,使张

平和导演都木立在那,张下决心写“工业题材”,也就是《抉择》。

40多天的采访,张平认为他发现了工人们穷困潦倒的根源。你看那千奇百怪 的掠夺手法:一个工厂需要沙子,设有许多过秤点,过秤员与运货的都串通好了,

这里过完秤,沙子不卸,再开到那里去过秤,周而复始,一车沙子能卖出18车沙 子的钱。国家资金就像沙子倒进筛子,一下就流完了。发现了也查不下去,靠山后

面有靠山,当事人顶多赔点钱了事。

有的是惊心动魄,外部盗匪与内部管事的勾结一起,胆大妄为,把保安打死, 枪抢走,大肆盗窃国家财产。

“我采访工厂时根本不与厂领导打招呼,厂里要是知道了,招待得特别厉害,

酒海肉山,你根本没法接触到实情。工人们自发地保护我,跟秘密工作一样,他们 用暗号联系,今天让我去这家,明天去那家,组织得很好。他们就想让上面,让全

国的老百姓知道是谁让这个国企乃至成千上万个国企垮掉了。”

◆可怕的升官之路

腐败分子会把改革葬送,会把中国人民美好生活葬送。张平对记者说,一些工 人农民对改革产生了困惑,许多人对改革有怨言,因而他不能保持沉默,要告诉人

们正在发生什么,他不希望工人对改革丧失热情。

“在那个作为原型的大纺织厂里,那位老红军能拿到400元钱就很高兴,他 一家人就靠这点钱过活。但他还让我劝工人不要闹,要相信党和国家。另一方面,

靠着工厂发了财的所谓党的干部对国家没有一点责任感:‘没办法,我跟你说,一 点办法也没有。惟一的办法就是私有化。’他们占了那么多的财产,急需‘合法化

’。这些干部对党一点不信任。”

这个纺织厂每年的招待费就一千多万元。每个厂头退休,发给一百万元办三产 ,也就是个人小纺织厂。于是大纺织厂周围布满了小纺织厂,国家的资金、原料、

市场都流到了小纺织厂。小厂红红火火,大厂一点一点被蚕食,气数将尽。大厂的 工人失业,被小厂以低价招来,一天干十几个小时,随意压榨剥削——20世纪末

的中国土老板欺压起工人来,比马克思写《资本论》时的英国资产阶级剥削工人还 要厉害。

大厂破产了,10个亿的资金不知下落,最后不了了之。

张平内心很沉重,虽然他的样子很绵善,但他是一看见有人受苦,国家被骗就

义愤填膺的那种人。原来他对农村很熟悉,父亲是建筑学教授,被打成右派后,带 全家回到山西农村老家,那时他5岁。但当他了解了工厂和工人后,内心的震荡更

大。他说,在这片西部古老土地上,人们谋富求福,自古华山一条路:当官。有些 地方,一个厂长为了当官,能把工厂卖光送完,升了局长或县官后,管十几个厂子

,能在更大范围里贪、送。当他做了更大的官,这十几个厂子也就奄奄一息了。

这是一条多么可怕的路。

◆民工掉进野蛮的“狼窝”

这些地方的出路在哪里?张平走了北方数省,看了一个又一个工厂。

“你看山西××县暖气片厂的产品行销全国,紧挨着的国家大暖气片厂垮了, 而这个私人厂子却欣欣向荣。工作条件极为恶劣,民工们都是骗去的,一进厂就失

去自由。不准写信、打电话、外出。说是一个月300块钱,从来不给,工人们要 工资,厂主就让保镖打,打死过一个,伤过许多。工人从来没有节假日,一天劳作

14个小时。80多人挤在一个大教室里,夜里翻身要集体翻,上厕所回来就再也 找不到空地了。

“事情传出来了,记者们去采访差点被扣挨打。我一听气愤得不得了,坚决要

去那里采访,人们苦劝不行,于是,县领导派人保护,叮嘱别带照相机,别记录, 别与工人聊。说你要是跟工人说话了,那个工人可能就被整死。

“厂主和打手们虎视眈眈,看哪个工人敢跟我们说话。我感到脊背发寒。回来

后,与记者们周密策划,终于把这件事曝了出来,在山西引起很大反响,读者纷纷 打电话给有关部门。这个工厂被关停,凶手被抓,民工被解救出来回到故乡。”

张平走在山西的腹地,看到许多外人看不到的事情。他说许多事跟工业文明根

本连不上,完全是我们传统文化中的糟粕大暴露。他目睹的晋南大械斗给他的震动 很大。晋南那块地方私窑很多,窑主们经常你争我夺。两年前那里发生过一场大规

模的民工械斗,两方窑主挑动2000多四川民工和2000多安徽民工互相打斗 ,刀光斧影,死伤严重。公安干警去了1500多人,抓了七八个民工。但窑主们

上上下下走动,有关方面暗箱操作,个别真凶并没有受到应有的惩罚。

张平平常说话很温和,但他确实愤怒了,在省政协会上发言道:工人阶级为自 己的权利奋斗了一个世纪,现在有些人又被拽回到比资本主义还要落后的野蛮时代

。这不是什么工匠意识或是工人权益保护不当的问题,纯粹是狼窝。我们的政府应 该保护善和人性,清除这样的恶势力。

◆张平成了“第二投诉中心”

人们说,张平成了“第二投诉中心”。

张平对记者说,他经常早上一起来,就看到门外有人坐着。这还是文联门房给

他挡了,要不然人更多。

一位作者是这样描述张平:“我们正在聊天,一个农民模样的人在远处徘徊。 一会儿走了过来,看看我们这群人,问谁是张平。张平回答后,那个农民扑通就跪

下了,说他是清水县的,找了很长时间……”

张平心很软,爱激动,这就使他总被受苦受难的人包围。

一个转业军人,膝盖骨在自卫反击战中被打断。一个农民的女儿主动嫁给他, 根据政策户口变成了城里的,在城里找了工作。生了一个孩子后就要跟转业军人离

婚。丈夫不干,女的就让公安局的一些人把丈夫抓起来,吊到梁上打,并且强判离 婚。原来这女的情夫是公安局的。

转业军人找到张平,结结巴巴(折磨刺激使他成了结巴)哭诉。张平找市政府

、公安局、残协……最后案子翻过来了,有关方面赔了转业军人6万块钱。这可怜 的人去年送了一面锦旗给张平,上面写道,“扶持正义,铲除邪恶”。

临汾地区有一个老妇被女婿赶了出来,因为女儿不是亲生的,她就挨打受气,

住在一个狗棚里。老太太打官司竟被判输(用张平的话,现在法院真敢判)。她找 领导、“拦轿”……没用,人家推搡她:滚滚滚……她没办法了,不知道找谁。乡

亲们指点她,去找作家张平。

她找到了张平,脸黑黑脏脏的,是泪水和尘埃在太阳底下晒出的那种印痕。张 平说,真上访假上访一看就知道,就看有没有这种痕迹。

他让她住在家,让妻子给她做饭。他把她的事给跑成了。

长治一个职工被通知下岗,当晚就携着女儿带着礼物去厂长家说好话。厂长却

诬陷职工擅闯民宅,行凶闹事。让公安局把他抓了起来,判了3年刑。一家人没了 依靠,生活艰难。找到张平后,经奔走,职工被平反,但没有得到任何赔偿。职工

出狱后,一家人抱头痛哭,说我们不要赔偿了,我们只要在一起……

1998年山西×城,一个农民企业家建了一个炼焦厂,辛辛苦苦干到一定规 模,一个地头蛇拿了张白条找来,称厂长欠他200万元钱,让法院查封,炼出的

一万多吨焦炭全部拉走,二百多工人失业。

这等于恶霸和法院沆瀣一气,把这个工厂活抢了。

农民企业家哭着找到张平,看着工人们流离失所的惨状,他自知无力回天,但 也不能不管。找到×城地委书记诉说(他对记者自嘲:说来可笑,一个文人,手无

缚鸡之力,空怀满腔热血,只能每每去求官),这个案子终于翻了过来,但恶霸们 逍遥法外,农民损失的焦炭和财物只能自认倒霉。

“这片大地上,人们为什么常含泪?”他有时候想麻痹自己,眼不见为净。写

些风雅的、现代派的东西了事,但他的家人、朋友、同学、各种关系大多来自底层 ,他们随便的拷问就使他的想法垮掉。一位民办教师、他的小学同学对他说,你们

这些写东西的,去看看在煤窑、铁矿里的像狗一样的打工崽;看看那些在最原始的 车间作坊里每天连续工作十好几个小时、从来也没有过星期天的农家妹;看看那些

有病熬着一辈子没住过一天医院的你们常说的“父老乡亲”……即使不住下来,就 是坐一次老百姓才坐得起、塞在车厢里连腰也弯不下来的硬座火车也行,挤一次我

们乡下人屡屡被劫被抢的长途客车也行。只需一次就够了。在这片土地上,善恶总 在搏斗,那么激烈,张平总是不期然被牵扯进去。

1997年,一群义愤填膺的人找到他,说一位市委干部的小女孩在放学回家

的路上,被一个喝醉酒的司机轧断腿,司机不停车,拖挂着小女孩狂奔。许多人看 见了呼喊,小女孩也撕心裂肺地哭叫:疼死了,疼死了!这个司机伸头看了看,倒 123 了三次车,把小女孩活活轧死。

路上行人很多,人证很多,但那个凶残的司机跟公安局有关系,被判过失杀人 ,只赔一万块钱一年刑。

那女孩子妈的头发一夜全白,这是张平亲眼目睹一个人的头发那么快地变白。

民怨沸腾,一位女记者牵头,山西的记者、作家、艺术家和各界群众联名,呼吁严 惩凶手,延安出来的老作家马烽、西戎也在上面签了名。

有关部门憷了,加判了两年,多赔了两万块钱。这与那司机应受的惩罚相去甚

远。但老百姓、作家、记者还能有什么办法?

“案子判了后,那个女记者非拉我去喝酒,她一反常态地要了一瓶高梁白,咕 咚咚把一整瓶酒倒进了两个杯子里,说咱俩一人一半。她举杯就喝,一杯酒还没喝

完,就醉了。她痛哭流涕地痛骂:他们那么蔑视法律、民意,那么看不起公正,指 鹿为马,说黑为白!没有一点怜悯心……

“我把这个醉得不省人事的女记者架回家。这时才感受到一个中国记者对恶的

痛恨。” 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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